先生
01
“安石既与人同乐,必不得不与人同忧,召之必至……”
书院里回荡着先生的声音……齐璟安静地平躺在小榻上,两颗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房梁的浮雕,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剐蹭榻边刺目的红漆。
他父亲前日送了匠人来,说要给先生修缮屋舍,聊表心意,报答先生教养幼子的恩情。其实是登门道歉来的,为了齐璟醉酒闹着要求娶恩师的丑事。
齐璟指尖蹭下来一块半干未干的朱漆,食指与中指黏连在了一起。
他抬起手观察了一会儿手上的污浊,眸中神采忽闪,松了胳膊上的劲儿叹了口气。
全京城都知道了——丞相大人的养子对太学院的师傅有非分之想,甚至差点精虫上脑干出鲜廉寡耻的腌臜事!
太学院的魏几道是先丞相嫡子,继承父志才放弃了仕途,转而办了太学,不论出生,凡凭借真才实学通过考评者皆可入院听学。
魏先生品德高洁又才学非凡,近几年的状元郎都出自太学院魏先生门下,京城中人无不对魏几道敬重三分,连皇帝都几次昭请魏先生入宫教导皇子,不过都被婉拒罢了。
而齐璟竟然对恩师……
齐璟想到这里心口愈发闷顿,逐渐地竟连呼气都有些连续不上的势头。
他忙断了心中杂念,翻出随身的白瓷药瓶来吞了两丸药平稳吐纳的频率。
慌乱间碰碎了榻边小几上的茶盏,引来门外的伴读进来查看。
伴读景和本来被齐璟打发去外面守着,听了里头的动静也顾不上主子的命令,赶忙上来服侍。
景和直瞧着自家公子恢复了平日里的气色才喏喏地劝道:“少爷打胎里带出来的这心疾,每日里细细养着还时常免不了病痛,何必赌气将刘大夫撵了去?”
景和还欲多说,一抬眼撞上齐璟眼刀,怯怯地把后头的话都咽回了肚里,只是免不了心里还有怨气。
不是为齐璟为难了他们这些下人生的怨气,而是怨他家少爷任性不顾惜自己的身子。
齐相本是先丞相名义上的门生,先丞相在时齐魏两家多有走动,关系密切,本是一桩美事。
只是齐相多年不得子嗣,十七年前魏相携幼子登门途中捡了个男婴,顺道带去了齐府,竟是入了齐相的眼缘,当即收做了义子。
这婴孩儿便是齐璟。
按辈分,即便齐璟不入太学拜魏几道为师,也当尊魏几道一声师叔,如今师叔侄间闹了这么大个别扭,齐相自是训斥了齐璟几句。
本来齐璟也知道是自己做错了事,挨骂挨罚也都受着,只是昨日齐相竟要张罗着给齐璟娶妻,父子俩为了这事儿闹翻了天。
今早老爷不过啰嗦了两句,让刘大夫跟紧了些,便惹得少爷不快了,两人又吵了几句不欢而散,连带着阖府的下人都没敢出声大气。
要景和来说,他从小陪着少爷长大,即便不是亲生老爷这些年多少千娇万宠的,是个人都明白老爷对少爷的疼惜。不过是闹了个不大好看的事儿而已,少爷且让着老爷几分就是了,何必大动干戈呢?
他一个下人都懂的道理,他家公子自然也懂得。
景和收拾了静室中的狼藉,瞧见公子又在对着腰间的香囊发呆,他伺候了公子这许多年,有时候还真难看出公子到底在想些什么。
少爷身边的人对他都好,几个老仆和老爷更是掏心掏肺地待他,奈何少爷天生便如此心性,有什么心事总埋在心里不愿出口。
少年老成,心思又多,景和也怨自己不能解公子之忧。
天色瞧着不好,景和怕待会儿降下雨来让少爷染了寒气,便走到齐璟身边垂首道:“少爷,看要下雨,也快到下学的时辰了,少爷可好些?可要景和打了招呼先回府?”
齐璟回过神来,指尖抚了抚随身荷包上的绣样儿,起身看了两圈这间静室,神色微暗,说:“罢了,你不必去烦他,颂…先生也知晓。”
前些天的事已让魏先生恼了少爷,景和嘴上应了是,走前还是差了下人走门房留了话,打下招呼。
到底是几十年的交情,明面上的礼节还是得顾着才是。
景和扶着他家公子上了轿子,站到小窗下问道:“少爷,可直接回去?”
轿子里的人没应声,景和等了会儿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。
“景和,”齐璟没有回答,转而问道:“刚出来瞧见打侧门进书院那人,是……先生长女的奶娘吧?”
景和回想了下,如实回他:“是的少爷,魏先生夫人陪嫁来的老仆了,少爷之前也曾见过几面。”
轿里的人听了这话又是半晌无言,直过了盏茶时间才吩咐道:“先去相国寺。”
景和又欲出言劝阻,被齐璟提前命令说:“休要多嘴了,父亲已够让我头痛,连你也要来我面前说上一说吗?”
齐璟向来温和,此时说话带了三分怒气,连抬轿的轿夫都吓得提起了心眼,景和便不再讨骂,温驯地应了。
只是这番转去了相国寺,少爷早走这几个时辰还有什么意义?
景和心中叫苦不迭,认命地叫轿夫起了轿子,默默祷告各路神仙别降雨让他家公子染了风寒罢。
02
齐璟接了景和递来的檀香供上了,瞧着面前袅袅婷婷的烟气又不知想了些什么。
“少爷,”景和又向殿外去看,小声劝道:“在府上老爷都舍不得少爷膝盖碰地呢,您这每月都来供着,心够诚了,且早早回去吧。”
闻言齐璟瞧他一眼,不大畅快地呼出口气,说:“罢了,依你。”
说完便扶着景和起身,站定了又拜了几拜,心里默默念叨几转才没着落似的往外走了。
路上景和终是没忍住,平日里在齐璟面前没遮拦惯了,便随口问了:“少爷来相国寺怎地不去拜拜文曲星君?次次都来这小偏殿做什么?”
“拜什么文曲,”齐璟恹恹回他:“父亲本也没指望我能官居几品,我自己也没那个心思。”
“老爷还不想让少爷……”景和差点儿把心里话带了出来,忙止住了话头自请罪说:“奴才该死,整日里和下人们相与,净学了些小家子话!”
齐璟自知景和没出口的是什么话,有些事都是心照不宣的,似乎只没人挑出来便可以装一辈子糊涂小儿……
他明白自己妄念不得,但这早知的苦果有多难安生咽下也只有他自己晓得。
“明儿一早去账房划二百两银子,好生送去相国寺,”齐璟无望地阖上了双目,“那盏灯,且记得点着……”
景和明白少爷的意思,闷闷应下了没多话。
此一路皆是无言,直转街过巷进了相府。
临进门前齐璟突然掀开轿帘回望了一眼齐府门前这条街巷,忽忆及那日先生一身喜服的模样……
幼时齐璟总念想这巷子且短些才好,小师叔打巷口进来,一步就到了自己眼前最好。那日齐璟又诧异这巷子何时这样短了,巷口到巷尾,齐璟在先生那里不过是路边的看客。
齐璟命贱,承蒙先生慈悯才捡回一条命在,若非先生,十七年前齐璟就该随了世间万千幽魂早入幽冥。人心不足蛇吞象,齐璟不该贪心。
深秋里晚风萧瑟,齐璟只望一望那边的巷口便放下了轿帘。
他攥了攥腰间系着的荷包,内里的东西本打算烧掉,最终还是没狠下心去。
这世间就是这样,有人可以毫不犹疑地斩断过往,就有人执于痴念,徘徊不愿去。
以前那人是师叔,后来那人是师父,先生早有妻室,齐璟不过一介庸人,他连挣扎都是无望的。
(起名废,小短文里会用到重复的人名,古咩(ᇂ_ᇂ))
评论